第51期作者
艺术家:刘刚
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、博导
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工作室主任
中央美术学院教育发展基金会秘书长
中央美术学院国际学院院长
理解和面对真实
绘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真实。如何表达真实?这是我始终思考的问题,父亲曾在南京大学教古汉语,也像很多老一辈学者那样,在历史的浪潮中噤若寒蝉。他晚年爱借酒浇愁,临终前将自己收藏的砚台全部砸碎、往来文墨全部烧掉。那种氛围导致我的少年时期处于一种惊慌的状态,也由此养成一种习惯,很少吐露真实的心声,会压抑内心强烈的渴望。与人保持着一种亲和的疏离感。真正走近的人,又会发现我存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,哪一个是真实的自我?这或许是我思考的起点。
我很小就开始“撒谎”,言语的真实和虚假又存在怎样的界限?存在的真实和虚假似乎又呈现一种有趣的转换关系,比如两个人的关系很亲密,但是这种执着和不放松,又导致真实的情感变得僵硬和虚假。
关于真实的思考,促使我选择抽象绘画。
其实,我认为没有绝对意义上的“抽象”,因为人会产生情绪,大部分时间都在控制和引导情绪,所谓抽象,不过是用理性的方式把情绪的形象表达出来,又要保持流露过程的自然状态。
这种自然状态,就导致每个个体的“真”是有差异的。上学时,我特别怕老师看画和修改,因为一旦被评论、根据别人的意见修改,这幅作品就不属于我的内心了。艺术创作不是蒸包子,每个人的表达一定有区别,所以我当老师后,反而喜欢一些不太认真、甚至跟你反着来的学生,这恰恰说明他在思考问题,我们要做的是沟通,实现互相理解。
科学家要有开放的心态,绘画的过程不同,反而是“封闭”的。创作是某种自我循环,不关注别人怎么看我,迎难而上,真实面对,坚定自己的内心。
这就像书法,汉字有固定的结构和秩序,而伟大的书法家都敢于打破束缚,形成自己的风格。回到当代,我们也许认为已经处在创作多元化的时期,但图示上多样性并不代表内心的真实与坚定,甚至有陷入流行和同质化的风险,反而与艺术的真实背道而驰。
透过图示这个结果,我更注重思考创作过程的意义。比如,用1000支毛笔分别画1000根线,这和用1支笔画1000根线有什么区别?更换毛笔过程的新鲜感和约束感才是创作的价值。把一个物体画得更像,这个结果不重要,在这个过程中寻找自己的方法才重要。
自然状态与质疑精神:真实的前提
有段时间,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创作被展览影响,展览和观者的存在,容易让我们在创作中呈现一种攀援和执着,上世纪90年代后期索性停止了创作。
但在美院教书,又不可避免要画,这时反而渐渐脱离了的束缚,不再是为了某个既定的目标、通过堆砌已有知识来创作,那种“挤”的方式并不顺畅,在没有拘束的情况下我找到了通达而自然的创作状态,一切变得简单起来。
40岁以后,我又对中国绘画发生兴趣,一方面是在技巧上带给我很多启示,另一方面是中国绘画中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、讲不清楚的美。所以我在自己的很多作品中,加一层上色的亚克力表面,通过遮挡和阻隔,寻找这种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。这层覆盖让作品呈现出不同的观看方式,这种看似含混的形式反而更能逼迫我们思考“真实”的问题。
内心与外在的自然,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。我曾经创作过一幅绿色的作品,主体是黑色和灰紫色,但是视觉上却造成这是一张“绿色的画”的感觉。创作的时候,我随手用一张毯子盖住,后来发现上面出现散布的霉斑,我用滚子把霉斑挤开,这些真菌又顺着有水的纹路继续生长起来,而且还吸附了滚子上的颜色,宣纸吸水后膨胀,颜色逐层渗入,纸越薄,着色就越好。其实不过是面和线的关系,却形成了一种自然之美。
借用中国传统文化“看山不是山”的说法,绘画也要经历一个“不会-会-不会”的过程。开始的“不会”是不懂,需要经过学习掌握技术,实现“会”。最后到“不会”,不是忘掉,而是自由使用各种技术,融会贯通并且有所创新。比如潘天寿的指画,就在画面中加入了西方式的、大面积的方形或三角形留白,然后在画面一隅,又出现传统的兰草等等图像,而且笔墨上又显出一种“拙”的感觉,就是因为指画的技法。这就是从“不会”到大众意义上的“会”,再到创作独特性的过程。
有次,一位国外的修复专家到来美院交流,我在课上拿出两张画,图像相同,一张彩色、一张黑色。那位专家来之前,我和学生打赌,他一定会喜欢这张彩色的,但我能说服他,让他的兴趣点转向另一张作品。
果然,那个专家来之后,第一眼就选了那张彩色的作品。我就跟他说,黑白的这张是专门为他准备的。上边还保留了宣纸包装的标签,明确展示了这张纸的产地、时间、质地。做修复的人,对这些标记信息非常敏感。然后我再讲起中国书画里的墨色,告诉他中国的墨有一定的退让性,即使把别的颜色赶走,依然会留下一定的空间,不到头,这就像中国文化那种缠绵的感觉。我又讲第三点,作为修复专家,你肯定对一幅作品的创作过程感兴趣,研究中国绘画章法和表现力,回溯整个创作过程,宣纸和墨这些材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。
一番话下来,他立刻喜欢上了黑色这张。我却对学生说,这番话可能是我胡编的。你们能分清真假吗?
也许,真假在那个时刻不重要,重要的是让那个专家接受我给出的结果。但“质疑”是艺术家很重要的品质,如果不会质疑,你就永远困在前人的阴影下。
距离、角度和材料:真实的不同侧面
绘画表达有两个核心要素:一个是距离感。站在100米外画一个人,可能只是一个点,但下笔这一个点的时候,我内心会把这个符号跟人关联起来,TA的情感特质以及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,都蕴含在这一个“点”中,和另外一个点是不同的。另一个是观察角度,普通人的视角都是1米以上、1米4以下,如果改成俯视或者仰视,物体的形态就改变了。
而且,要对材料保持敏感。比如玻璃的属性有透明、阻隔、易碎,当一块玻璃横亘在面前,你眼中的真实就发生了变化,要想触及本体就要打碎它。如果我想做一个装置作品,探讨这类观念,玻璃就是绝佳的材料。我原来喜欢使用铜,就是因为铜生成的绿锈特别有油画感。美院油画系特别喜欢谈论“油画味儿”,我发现这种自然形成的色彩很接近这种感觉,而且会让人产生联想,通过这种材料的特质进入了一个没有技术壁垒的世界。
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“不会”的状态,抛掉绘画的技术方式,把智慧用于新技术带来的表达方式上,拓宽我们的创作。苹果手机刚上市的时候,我曾经做了一个作品,元件很简单:用苹果手机壳的材料做出5×5cm的方块,然后用电脑3D建模,把其中一个角提高1cm,形成一个从二维向三维过渡的状态,形状和曲面发生了变化,以此作为创作的基本元素。现实中,一侧有1cm厚,对侧却要无限接近平面,制作费了好大力气。这个元件和当时的苹果手机一样,分黑白两色,我再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,就像诗歌一样产生了韵律。每增加一个变化,秩序就随之改变。简单元件重复产生的多变性、曲面变化产生的光,都是现代审美才能感知的。
对于相同的元素,我们还可以从自己的经历和文化语境做出不同解读。西方绘画在追寻客观真实,中国书画则更倾向于表达主观感受,在具象和抽象、光影和笔墨中逼近“真实”。
比如我有关于十字图示的作品,西方通常会赋予这个符号宗教性,我则可以把十字解释为“×”,画面中还有“√”。对号和叉,这两个符号伴随了我生命历程中多次被选择的过程,甚至影响了我一生的命运。选谁当优秀学生、选谁进工厂,我常常是被叉掉的那个人。于是,我把这种命运交错和被决定的感觉作为创作中的基本元素:两条线就会选择交叉;一条线不提起笔,就会转折成一个勾。几十根线相交的点,构成新的线,把一根线的放大成面,在这样的简单重复过程中就能找到乐趣。
有时,我用色彩和笔触创造出绢本水墨的质感。按照通常的视觉维度,就会把这种“假”的质感当做真实。西方油画讲究光,我于是在一件作品中画了两扇门,用门来间隔光,画面上还出现了一组阿拉伯数字,是一首歌的简谱旋律。用中国画的角度来看,又如同山门,不拜门庭是无法跨域的。
在不同文化语境中,何者为真?这种解读过程是否又会形成对真实的遮蔽呢?
面对观者,我索性故意悬置这个命题,只问你:好看吗?回到视觉审美的层面,有关真实的思考交给观者自己体悟。
毕竟,绘画再像都不是真的,如果陶醉在这种假象中,生活就会缺乏甚至背离真实。艺术创作应该最简单的元素开始,以本真作为起点,过程中又自然地带入自己的经历和体悟,在简单的元素的基础上建立规则和变化。
回到我们探讨的距离和角度两个命题上:距离是“我”和物体之间的关系,通过不断调整来感受;又要打破我们日常观察的习惯角度,我们会发现物体另一个维度的“真实”。通过多角度的观察,我们原有的思维框架就被破除,所有的“真实”都被赋予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定,我们才更加接近本质。